當世界看見台灣
六月初,台灣電子大廠移工爆發群聚感染,蔡英文總統5日在臉書上發言,說要「全力守護區域內所有人的健康」,也鞏固國家重要產業的安全防線。但6月7日,苗栗縣長徐耀昌下令:「全縣外籍移工禁止外出」,這項規定被社會各界指責是侵犯人權,但是徐耀昌卻回應「命都沒了,哪來的人權」。
這種處理方式讓台灣登上了各國新聞媒體版面。
6/11英國《衛報》報導「台灣工廠強迫移工回宿舍。移工受到限制,但卻不適用於台灣人。台灣仍處於三級警戒,允許集會和行動自由」(註1); 6/23 《金融時報》報導「台灣科技集團被指控禁足移工」(註2); 6/25 英國 《每日電訊報》報導「台灣晶片製造商將移工囚禁在工廠」、「移工被禁止刷牙而且被告知如果確診而死就會被火化,不會被家人見到」(註3); 這幾天在Reddit 掀起討論風波,讓外國人驚嘆不已,原來防疫還有分國籍,有網友表示:「我們應該對這個從事奴隸勞動的國家進行制裁!」(註4)
好啦,現在全世界都看見台灣了。但是台灣人似乎不太關心此事,至少不像他們關心鮭魚之亂登上德國電視節目那樣。Taiwan can help. But can Taiwan help its migrant workers? 我希望能藉此機會談談台灣人對移工的歧視心理、疫情與資本主義的關係、還有改善移工處境的必要性。
台灣人歧視移工的根源
不只台灣,對東南亞移工的歧視普遍存在於中、港、日、韓等東亞社會中,但是東亞國家的人對歐美的外籍勞工卻不會存在這種認知。因此必須問,這種歧視是怎麼被生產出來的?
社會學者藍佩嘉發現,這是1990年代台灣開放東南亞移工來台後,被台灣新聞媒體、公共輿論建構出來的形象:東南亞國家的衛生落後、移工不會自主管理而需要被管、缺乏工作倫理而愛偷東西,這些形象強化了雇主對移工的控制,而難以忍受的控制又反過來增加了移工想逃的可能。
相反的,歐美外籍人士因為在文化上、經濟上的優越性,使他們可以做體面的白領工作,如補習班教英文、外商公司。此外,東南亞移工的出現讓台灣人投射出了一套社會的象徵秩序:這些人是骯髒的/不道德的/落後的外來移工,是劣等的他者,而我們跟他們不一樣,所以我們是乾淨的/道德的/進步的。
在移工來台之前,這個劣等他者的角色是由台灣原住民負責擔任。藍佩嘉把這種象徵秩序稱作「階層化的他者」(註5),可以讓台灣人形塑某種自我認同,這反映在台灣人的日常用詞中:我的待遇連外勞都不如!我怎麼好像外勞一樣!
這種種族歧視帶來的自我認同作用,時常成為民族主義的動力基礎,例如1970年代的英國保守黨擔心移民會摧毀英國人的民族純潔性,或者有可能被政治力量挪用促成法西斯主義興起,例如1980年代法國的國家陣線(Front National)的情況。
但是,這種論述卻很少在台灣出現。因為不同於歐美國家,來台移工並不會搶走國內勞工飯碗。不像墨西哥人會搶走美國人的工作,或是難民會搶走歐洲人的工作,東南亞移工做的常常是台灣人自己不想做的苦役。這可以提供我們思考另一種種族歧視的根源:對東南亞移工的歧視,可以被用來合理化資本企業的奴役。
英國社會學家Robert Miles指出,二戰後的英國資本主義轉向發達工業,白人跑去做高技術工作,造成市場勞動力短缺,資本主義引進殖民地的移工填補空缺。在這個過程中,雇主會從不同種族表現出來的文化特性招募移工,從殖民地來的非裔加勒比人與亞裔工人,缺乏發達工業國的工作技能,因此不適合做技術勞動,只能做不用大腦的粗活。
所以資本主義在各國的不均等發展,導致英國從1960年代開始出現了種族化的勞動市場(註6)。在台灣,高科技產業的工廠引進移工的過程也很類似。近30年,台灣勞動力升級,工程師變成熱門職業,國內勞工在大學畢業後到希望到高科技產業上班,甚至有人提出「2030:全民皆科技新貴」的願景,這些都顯示台灣目前在全球資本主義的科技產業鏈中的主導地位。
但是,這次晶片工廠移工感染的事件卻揭露了,台灣經濟發展的美景仰賴的是東南亞移工每日遭受的剝削與苦難:做辛苦又危險的苦役卻只能賺取低薪,遭受資方、仲介的不人道對待時也不會得到多數台灣人關注。
我發現,台灣人對移工的歧視有一種很特殊的形式,它是以「不關注」來發揮作用的,不像歐美國家的歧視是以「刻意關注」來起作用(如疫情爆發後歐美國家的人會在路上攻擊亞裔),當苗栗移工人權疑慮的事件爆發後,新聞文章得到的點閱與分享永遠比不上中國打壓人權的新聞文章。
中國政府對新疆、西藏、香港做出侵犯人權的事情,台灣人願意轉貼與指責,但是當台灣資本企業打壓移工人權、拘禁移工在宿舍時,台灣人卻是要求同島一命,共體時艱。
我不禁納悶,是否對許多台灣人來說,新疆人、西藏人、香港人的人權更值得捍衛,而東南亞人的人權不值一哂?
疫情揭露了資本主義的不理性
撇開人權與歧視問題不談,這次移工群聚感染事件,也揭露了資本主義的不理性本質。原本工廠提供專門宿舍給移工,是資本的理性計算考量下的制度,香港的社會學家潘毅把這稱作「宿舍勞動體制」(Dormitory Labour Regime):讓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合二為一,有助於公司實行彈性工作制,可以在下班時間強制勞工加班,等於24小時都受到企業管控。
這種「宿舍勞動體制」在中國非常普遍,除了勞動管制以外,還發揮了一個重要功能:讓每年在中國城鄉之間移動的2.7億農民工不會在都市附近聚集成貧民窟,能夠保持國家秩序。(註7)
在台灣,這些工廠宿舍也吸收了不少移工人口,但是疫情讓這些宿舍的衛生條件問題浮上檯面。根據一名京元電子的菲律賓籍移工描述: 「在爆發群聚感染的京元電子移工宿舍中,5層樓的大樓裡,每層有17個房間,每個房間住了7個人,一層樓住了119個人;但是一層只有一間大型共用衛浴給119個人使用。」(註8)
而在疫情爆發後,勞動部要求工廠分流上下班、宿舍居住人數降載、由仲介送餐給移工,但是前幾日,「移人Migrants’ Park」的臉書卻揭露,移工被送進宿舍隔離後的情況: 移工行李像垃圾放置、移工得到的餐點簡陋不堪、多人擠在一間房間。
有些雇主甚至恐嚇移工:「如果你感染新冠病毒死亡,你的遺體將在台灣立即遭火化,家人將無法見到你的遺體,而且你家人的財務將立刻中斷。如果沒死,你必須負責所有隔離期間的隔離和醫療費用。」(註9)
從疫情爆發的原因,到疫情爆發後的處理方式,都反映出資本主義為了資本利益而採取的不理性態度,具有自我毀滅的特質。一方面,企業與仲介商想要便宜勞動力為他們賣命,卻又不給他們好的工作條件、宿舍環境,而是讓移工處在高群聚風險的宿舍裡,結果造成病毒感染。
所以防疫破口不是來自移工自身,而是企業與仲介商,是他們創造了讓病毒容易感染的環境給移工居住。 另一方面,地方政府與仲介對移工的處理方式、對移工的不友善待遇,這些其實都會讓移工在情緒上更團結一體、加速移工的階級意識發展,尤其是把移工都關在同一空間,讓他們可以長時間聚在一起,這是很多勞工階級出現集體行動的契機。
如果台灣企業、仲介長期持續以對待奴工的方式對待東南亞移工,未來若他們選擇不來台灣,改到其他國家,台灣工廠缺工的問題再現,這將是資本主義自己造成的生產危機,它的不理性導致它自我毀滅。
我們可以反問,如果地方政府真的這麼怕移工成為防疫破口,為什麼又允許移工密集工作,而不是減班?因為這不符合目前全球晶片市場的需求,為了滿足市場需要,移工仍然必須工作。對移工的禁足令是為了資本企業服務而建立的雙重標準:如果是為了晶片廠工作,你可以移動,但在你自己的生活中,你不許移動。
這波移工疫情凸顯的是疫情下資本主義與人命的對峙:一個社會到底在乎的是市場經濟成長,還是人命?移工為什麼要冒著染疫的風險繼續上班?面對像「命都沒了,哪來的人權」這種發言,我們應該質問「命都沒了,哪來的市場」?
最諷刺的是,最早Covid疫情的爆發,就是源自華南海鮮市場裡奇珍異獸的市場交易。市場至上的資本主義帶來一場全球災難,接著又要人們在災難中努力活著為市場服務⋯⋯不准停工!全球晶片市場短缺!
移工的處境就是台灣的形象
這次的移工風波可能在29日苗栗解除移工禁足令後就被大眾遺忘,但這次事件也可以是社會集體反思的機會:台灣人根深蒂固對移工的歧視從何而來?台灣想要營造的國際形象是什麼?血汗企業壓迫移工時台灣人要如何回應?若移工在體制內沒有足夠的權力與權利發聲、沒有投票權、沒有政治參與權,除了台灣本國人以外,難道還有其他人能為他們站出來發聲?
我認同疫情指揮中心副指揮官陳宗彥發文說的:「移工就像是我們的家人、朋友及工作伙伴,他們在居家及醫院照顧我們的家人;他們在工地興建屋舍,提供重體力勞動;他們在生產線,打造傲世的半導體霸業。」
台灣人的生活、經濟成長都有移工的共同努力參與其中,但他們現在的處境卻與他們對台灣的貢獻不成正比,在疫情趨緩後台灣人應該為移工爭取更多權益,因為他們的處境反映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國家,而這個國家是我們打造出來的。
註1: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world/2021/jun/11/taiwan-factory-migrant-workers-dormitories-covid-outbreak
註2:https://www.ft.com/content/4269650e-7660-4b80-b294-f81b4368784c?fbclid=IwAR1iyHyPuofIy6kOLdvxvgRDevE4D5fB4aYCf7PuPTWUBmsnh1a9Hk7ESII
註3:https://www.telegraph.co.uk/news/2021/06/25/taiwan-chipmakers-keep-workers-imprisoned-factories-keep-global/
註4:https://www.reddit.com/r/worldnews/comments/o8oh44/taiwan_chipmakers_keep_workers_imprisoned_in/
註5:藍佩嘉《跨國灰姑娘: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》,2008,行人
註6::Robert Miles, Racism (Key Ideas Series), Routledge, 1989
註7:潘毅:宿舍勞動體制讓中國沒有變成「貧民窟帝國」https://wknews.org/node/1101
註8:「我好像一個犯人──從移工禁足令、違法切結書看疫情加重的歧視爭議」https://www.twreporter.org/a/covid-19-migrant-workers-discrimination?fbclid=IwAR0gy12yHwSbWxKdCsB0JO6hRERwtmtKLvnQcqngcQrMLslHkW0wxTldZ2s)
註9:https://www.ft.com/content/4269650e-7660-4b80-b294-f81b4368784c?fbclid=IwAR1iyHyPuofIy6kOLdvxvgRDevE4D5fB4aYCf7PuPTWUBmsnh1a9Hk7ESII
延伸閱讀
書 名|跨國灰姑娘: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
作 者|藍佩嘉
出版社|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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